陈振濂 古籍 2015-10-05

乾隆时代是一个高度重视文化的时代,姑且不说这个重视是在振兴文化还是在毁灭文化,至少在今天,四库全书这样的钜制,是人人都十分膜拜有加的。乾隆九年,下旨清点内宫藏书,并开列其中宋元明版珍本善本移藏于乾清宫东侧昭仁殿,形成专门的御书库。乾隆四十年,又有旨命于敏中、彭元瑞等大臣编出目录:《钦定天禄琳琅书目》十卷。嘉庆二年秋,这批藏书因乾清宫大火付之丙丁,损失惨重。于是再由彭元瑞选择各种善本,编出《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后编》,以昭仁殿再作庋藏之所。今天我们所指的天禄琳琅,即指《后编》所涉的这批宋椠元刊及明刻善本。
清季社稷动荡,宫内书画大量流失,古籍亦难幸免。首先是《天禄琳琅》有前编和后编,鱼目混珠有相当的施展空间,一般人不可能对前与后有十分清晰的目录印象。后者推前者或前者说后者,是常有的事。其次是许多当年的确是《天禄琳琅》编内的古籍珍本,为宫内太监偷出来换银子,又怕露馅获罪,遂伙同书贾将每册前后副页中的“天禄琳琅”诸玺裁去,以消除追究凭证。这样的情况在许多流通市场上多次见到。再有就是我们能见到的普通仿冒,如以普通古籍仿钤“天禄”诸玺以充皇宫旧藏;即使本来就是宋元珍本,倘有“天禄”之玺,入过宫,当然身价倍之。因此,本来作为清宫内府皇家收藏的“天禄琳琅”,只要凭书目即可知端倪始末;但百年多的时间筛汰,反倒使它渐渐地模糊起来,以至一遇到先得考虑真其伪问题了。目前在拍卖场上,如果遇到“天禄琳琅”之玺的古籍,自然不敢全信以为真了。
与一般古籍目录主要是从内容的辨证出发、如同时著名的《四库全书总目》重在从书目去作“辨章学术,考镜源流”的纯学术工作不同,《天禄琳琅书目后编》更多地着力于古籍版本学的描述与比较。因此它更多的是立足于版本图像格式的对比取证,几如书画鉴藏式的记录,而不仅仅限于文字内容意义正误的证明。这与《天禄琳琅》重善本的收藏宗旨有密切关系——同样一部《杜工部集》,普通的当世刻本在文字内容上与宋椠元刊孤本善本并无差别,但在版本学意义上却有天壤之别。从这个立场上说:同是古籍,书目提要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是以学术为本;而《天禄琳琅书目后编》,则是以学术中的艺术(美术)考辨比勘为本——学术是目标;而艺术(美术)则是方法与手段。由是,许多学者在谈及《天禄琳琅书目后编》时,都按照学界惯用的术语,以为是清代乾嘉版本目录学的开山之作与典范;但在我看来,《天禄琳琅书目后编》是版本学的开山,却不涉目录学的创新典范。版本学是研究版式格式之年代与刊刻经过,是针对古籍之(视觉)形式而发的;目录学是研究图书分类与书目,是针对古籍之文字内容而发的。《天禄琳琅书目后编》的示范意义,是在于它是版本学的典范而不在于它是目录学的典范,或者说,《天禄琳琅》是以图像学格式学刻书史学显示出的典范;而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则是分类学目录学语义学的典范。只不过在清末民国西学东渐、学术界开始沿用西方大学的分科意识之后,为了分类方便,我们习惯于在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专业中將“版本目录学”合并对待,于是不再细分其间的差别,遂至一遇到《天禄琳琅书目》和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大抵笼统对待之,反倒分不清其中的美术手段(版本图式)与学术手段(内容意义)之间的区别了。
即使是《天禄琳琅书目》的相关研究乃至后世的收藏研究,也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形式与内容路径。比如在内容研究中,可以有昭仁殿的庋藏缘由、时间、火灾的发生与损失、后编的发起、其中宋椠元刊的选择;比如据说《后编》对于善本的判断在质量上不如《前编》,尤其是宋元孤本误判率超过一半,题为宋版,其实只是明版甚至清刻本;而题为明版,或许又可能是宋元椠本;它表明彭元瑞的眼光不如于敏中,又可能有时间仓促的原因。又比如编纂过程、皇室背景、体例、对后世的影响;以及善本特藏的来源、选择标准、焚毁事故、重建、典守规则、总量、维护、流传与几代散佚现象。这是目录学和《天禄琳琅书目》专题研究的范围。但如果是在形式研究中,则可以有宋元善本孤本的用纸、框格、开本、书眉、行距字距、字体、刻刊、乌丝栏、墨色乃至历代钤印、流传嬗递;读书时的句逗、眉批、夹注方式;收藏家的题跋以及它背后的年代学意义与文化涵义、更涉及古籍印刷史、刻刊史,这是版本学的研究范围。
《天禄琳琅书目》(前编·后编)所录书目,有的在长期流传过程早已被截头去尾、身首异处;分藏各家,均是残佚,不通过细细比勘,许多散页就无法复原。而这些比勘,靠的更是版本学(而不仅仅是目录学重视内容)的宋椠元刊每一页面的视觉形式对比,它已经成为今天古籍善本鉴定、收藏的主要依据。
1995年是古籍拍卖史上最值得纪念的年代。在国家对文物从原有禁令到鼓励进入市场交易的开放政策于1990年代初推出之后,正是在1995年,嘉德拍卖公司第一次上拍的古籍《欧阳文忠公集》,正是“天禄琳琅”的旧藏。它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录。而随着研究深入,我们今天又通过《天禄琳琅书目》研究,找到了过去一直处于含混状态的“版本目录学”名目中所包含的“版本学”(美术鉴赏依据)与“目录学”(学术辩证依据)的差异,并以此确定了《天禄琳琅书目》(前编·后编)在古籍鉴定收藏中独特的(美术式)创新地位。